沈香枳

酿得百花成蜜后

【鲁林】襟上雪

太太这篇超级棒,尺度把握很合适!!!!看原著的时候他俩就是这种感觉,恰到好处的默契

氏淮:



cp:鲁智深x林冲。央视版水浒背景及人设。非常清水。cp意味较淡。教头或许有点软。极少的鲁史倾向。很短。心情作品。拒绝人身攻击。





苍冷的烟霭里,骤起一阵狂风。金石相击之声陡然大作,林冲恍惚间睁开双眼,看见这猛恶林中的腥甜雾气缭绕在伟岸身畔,恍若古寺龛烟。漆漆佛珠泛着紫红血光,深青僧衣融在一片混沌中。禅杖舞起龙蛇势,戒刀浑作虎狼哮,杖端镀一缕不可逼视的威严寒芒,孤高却予人安宁。

杀意涌上来,神佛都阻不住。鲁智深望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公人,挥起醋钵大小拳头,直要砸将下去,打他个红黑四溅、脑浆横流。

“师兄……”忽然听得这一声唤,这声音极为虚弱,句末甚至还隐含了柔软鼻音,令他的心痛苦又喜悦地震颤起来。鲁智深攥紧了拳,却再挥不下去——额上青澄澄的筋络狠狠跳了几跳,半晌,他才回了头。正巧望见那朝思暮想之人也在看他,那苍白清俊的面颊便令他怔住了,只呆立着打量对方。

大抵是见他看过来,林冲勉强挤出一丝笑。他还戴着枷,正攲斜着身子倚在树干上,鬓边零散的黑发黏在耳畔,更衬得脸色惨白如纸。昔日仪表昂扬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只剩下了枯槁与无力,短短几日光景,便已是瘦骨嶙峋。那高凸的颧骨上盘踞着病态的红,额头灰扑扑地沾满泥尘,唯有一双雾霭霭的眼还浸润着丰盈的水汽,清远潋滟,眼底搁浅了旧梦与星光,仿若还未曾蒙受温蠖。

“你……唉!洒家这就宰了他们!”鲁智深忽觉胸中一阵滞闷,他的鼻端酸胀起来,眼底亦沉甸甸地浮出了温热雾气。他急忙别过脸去,转眼望见那两个腌臜小人,顿时肝脾俱裂,满腔热血当即沸起来,便是双目喷火,七窍生烟,恨不得一眼便教二人化作飞灰。只见他将那几十斤重的水磨禅杖向上一抛,抡起来直取薛霸董超要害。那两个公人只觉疾风迎面袭来,唬得双股战战、动弹不得,眼瞅着马上就要脑袋搬家、三魂寥落。

千钧一发之际,却听得林冲终于蓄足气力,沙哑着声嗓急急唤了一句,“师兄不可下手!我有话说!”

鲁智深听得他唤,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泼到天灵盖上,顷刻间浇熄了狂乱杀意。他咬牙收了势,飞起一脚踹翻二人,便心急火燎地跑到林冲身旁。刚帮他割断了索子、卸了枷,又见他挣扎着要起,连忙搀住,再小心翼翼地揽着他靠在自己肩上。“师兄,不干他两个事,尽是高太尉使陆谦吩咐他二人。你若打杀了他两个,也是冤屈。既救了我,也放了他两个罢。”鲁智深听他音声微弱,知他气力不济,却还不忘替害人者求情,眼前历历闪过这几日他受的苦楚,心头似从油锅生生滚过一般疼痛难忍,忙低声应了,“俺都依你便是了。”略顿一顿,又垂首道,“兄弟,洒家当真是忧得你苦。”

林冲又笑一笑,似是见到他便安心了许多,一双黝黑凤眼愈发饧涩,迷迷蒙蒙似要睡去,声音也越来越轻,“师兄是从哪里来的?”“洒家听说你要被刺配沧州,心中放不下,四处探听了便一路跟将来,只恐这两个撮鸟毁伤了我兄弟性命。”鲁智深递与他酒囊,让他解了解饥渴,又见他睡眼微胧,便轻手轻脚地扶他起来,安置在更舒适处,大掌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轻声道,“兄弟权且睡一觉。有俺守着,只管放下心来。”林冲心下感激,又拼不过这潮水般的倦意,口中含含混混地道了声谢,便阖眼昏沉睡去。

见他睡熟,鲁智深才俯身去查看他赤裸的双足。轻轻揽起他的小腿,也不嫌脏,只将他的脚掌平放到膝上,细细探看伤势——那修长匀称的骨骼上裹着凄惨干枯的皮肉,许是烫得狠了,趾甲都脱落了一二,露出鲜红的嫩肉来。脓疱混着污血淅淅沥沥地滴着,黑红的痂参杂着淡黄的水,那大片的伤口本就未曾愈合,又因这一路山水险恶,坎坷行来,更是雪上添霜。燎泡被碾破了,血与泥只混在一处,却是惨不忍睹。

鲁智深看得心里犹如刀割,直恨得一口钢牙也要悉数咬碎。俯首望他睡颜,又见那眉宇间抑郁隐忍之色,只将他揽在怀里,轻轻拭去那浓秀眉睫上的埃土。二人就这般静静依偎,旁边两个公人自不敢走远,只满脸苦涩地在旁跪候着,大气儿都不敢喘。

有鲁智深看护,林冲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,直至落日熔金,暮霭四垂之时,他耳中依稀听到山林远处传来的走兽咆哮,才恍恍惚惚地醒转过来,却见自己仍偎在鲁智深怀中,心下不禁赧然,“师兄多劳……多亏师兄照拂,这才得了一晌好梦。”鲁智深便起了身,打量一番,只见他双眸惺忪,朦胧如星,脸色也红润起来,元气像是回转了些许,便心绪稍宁,朗声笑道,“兄弟气色好了不少,也罢,现下倒可以继续赶路了。”

林冲在昏昏暮色里对他微笑,眸光莹澈,音声温和,“亏得有师兄。”鲁智深一怔,只颔首道,“杀人须见血,救人须救彻。兄弟跟洒家无需客气。”语毕抬眼,却见林冲满目依赖感激神色,胸中暖融舒坦,竟生出十万分的熨贴。一时间喜悦快乐,心里滋长出无限甜意——似饮了蜜糖一般,倒是忘却了目下凄凉光景,仿佛又回到了大相国寺初见的那一刹,便脱口道,“兄弟,等你回来了,定要再陪俺练练。”

林冲颔首,依旧很感激地望着他,眸中潋滟,神色极像是在密林中被猎户捉住的鹿,目光忧愁而温情。鲁智深眼珠都不错,默默贪看一晌,却不得知,这天真温驯的纯良很快就会去而不返,在飞雪与烈火中飘零成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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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来三山同归水泊,宋公明设大宴于忠义堂,备好酒好肉饮飨众将。堂上,众头领推杯换盏好不热闹,可林冲只草草吃了几杯,就推脱着逃到外面。他略带烦闷地望着夜色笼罩下的粼粼波光,听那水声忽远忽近,寨口灯火通明,红彤彤地燃成一片,宛如横亘于天边的迷朦烟霞。

“教头竟然在此处躲清闲。”突然听见身后有笑声,林冲回头,看见那武松、鲁智深和杨志朝这边走来。“教头不肯厮见,可急煞了我家哥哥。”武松笑着推了鲁智深一把,和杨志互递了个眼神,又对鲁智深高声道,“哥哥!怎么磨磨蹭蹭的?”“武松兄弟!你……”鲁智深瞪了武松一眼,还未来得及说话,武松又抢着对林冲继续道,“教头,我家哥哥思念你许久,今番总算又得聚首,所以想同教头切磋武艺,教头切莫推辞!”

“师兄只顾吃酒,不知身手可否矫健如初?”林冲知晓武松的意思,便接过喽啰手中的枪,微微笑一笑,一双眼直直望着鲁智深,故意拿话激他。

鲁智深大笑,大踏步上前,霎时间热血激荡,“兄弟爽利!不过休要轻慢,且吃洒家一禅杖!”说罢抡起禅杖,着地卷将来,好似狂风扫落叶,满目飞沙走石,好不壮阔。周遭众人见他势猛,连忙腾出空地。林冲见势也拨乱风声,作个蛟龙鳞甲舞,欺身迎上。二人酣斗一场,战了八九十回合不分胜负,却是禅杖飞玉蟒,花枪点寒芒,斗得天昏地暗、嚣尘扑面。旁的头领都被吸引过来,但无人敢近前,看到精彩处,只暗暗在心里叫好。

那武松、杨志等人都看得入神,却见鲁智深先卖个破绽,林冲见状也默契收势,二人淋漓大汗,却也不顾旁的,只携手一同去那半山腰的荒亭,旁人吵嚷着要跟上,也都被鲁智深一律喝退。武松没奈何,一手拽着满嘴酒气的李逵,一手拉了望眼欲穿的史进。吴用一捋胡须,只叫了两三喽啰拿了酒皿跟上去,说是万不可怠慢大师与教头。其余头领各自寻到旧友伙伴,纷纷饮酒作乐去了,无需絮烦。

那林冲和鲁智深只在那亭中的鹅项懒凳上坐了,温了酒,挥退几个喽啰。把盏三巡,林冲似是吃得有些急了,便隐隐有些醉态,鲁智深见他面色潮红,眼神飘忽,正想着劝他慢些吃,谁知他却猛地站起来,泪水盈眶,却是神色极恸。

“我做下这等事来,师兄可还……”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些含混不清的,身子摇摇晃晃,几乎快说不下去。他林冲,分明是欠下了泼天的人情,却因一句无心之语逼得鲁智深也难保清白身家,从佛门落入草莽,丢了大相国寺的好差使,做了这永世不发迹的寇匪。林冲越想越觉得面上发辣,而鲁智深热情纯粹的目光仿佛也化作了解腕尖刀,直往他心窝里刺。他似是站不稳一般,酡红着脸压下细密眼帘,掩住瞳中水光颤动,“他日是我害得师兄落草,我对师兄不住。”口中这般说着,便要剪拂在地。



“做甚么!”鲁智深急了,忙不迭地一把搀住他,见他执拗,便也用了几分蛮力,将他箍在怀里生生扶起来,半晌才肯撒手,“兄弟恁地见外!此事又怎能怨你?洒家只把账全算在高俅狗贼头上。”林冲一时喉头梗塞,也只能点点头。鲁智深看他神色,心中自软了。趁他分神时一把捉住那双手,被禅杖磨出的粗茧蹭过那因常年握枪而微微凸出的骨节,滚烫而厚重。

“兄弟。”他扳过林冲双肩,与他四目相对,长久凝视。林冲被那虎目中的温热光芒一照,心下蓦然生出几分不知名的酸楚,鲁智深看了他半晌,才拍拍他的后背,“兄弟,自沧州一别,洒家着实想得你苦。”他沉吟良久,又道,“打今日起,洒家再不与你分开……你我兄弟,生死一处。”

这承诺重若泰山,他本不该回应。但他许是也受够了那动若参商、相隔千里的别离孤寂之苦,于是眸中泛起了黑黢黢的柔波,如初见一般干净剔透,如暖阳下春冰消融,不见了霜刀雪刃摧折的萧瑟,“师兄……切莫食言。”

在这沦丧的世道中,若想护得一人周全如初,原就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。鲁智深这样想着,怀揣着那没来由的愧怍与疼痛紧紧拥住了他,就像他一直做的——以天生的宽阔胸膛承接人世所有的悲苦,捂暖薄凉的岁月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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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浑浑噩噩,在迷障与梦魇里兀自穿梭,额角不住地滴下豆大的汗珠。他头重脚轻,却也习以为常,只拄着那不离身的花枪勉强迈步,仿若一脚踩进白云里,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。

这般踉踉跄跄地往前走,孑然一身行了许久,林冲眼前遽然晃过东京澄明的万家灯影,而娘子温婉倩巧的轮廓也逐渐浮现,美目脉脉含情,长久地凝望着他,钗头的流苏璨璨地跌落乌浓云鬓,柔丝暗牵,如宝鉴迷花灼烧意绪,一如当年结发之时。他迷惘而踌躇地上前,心潮起伏,却是喉头哽塞难发一言。正欲伸手碰触,那些个缱绻旧景当即随风变灭,碎成万千光屑泡沫,流逝于指缝间。

他似是受惊般往后瑟缩,半晌才抖颤着手指,重新攥紧枪柄,闷不作声地垂头欲行,齿间都咬出点点鲜血。又走几步,颧骨传来金针攒刺的痛,脚板热辣几无知觉,水火棍带着嗤笑声砸穿颅骨,耳边响起牢城差拨的辱骂。过会儿又是漫天风雪凝噎不绝,苍茫黑夜中,山神轻蔑而漠然地看着令他颠倒绝望、生不如死的人世,毕毕剥剥的火烧枯草之声如附骨之疽,旧友的人头朝他咧嘴狞笑。飞霰狂乱地扑打着他单薄的斗篷,血腥气渐趋于无,唯余惨艳红光映在决绝面颊上。脚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寂寥异常,万籁喑哑,天地麻木,一点冰冷的落雪都被融成泪痕。

待到苦痛消弭,他隐隐听见梵音缭绕、赞偈不息,却也未得个清彻大悟。忽然,高壮人影扛着禅杖,撞开重重迷雾,大踏步向他走来。

“师兄!”看他走近,林冲惶惶去抓他的手,却被对方避开了。他怔怔立住,似是难以置信,一时喉头梗塞,只得哀戚凝望。谁知骤然眼前一花,再恢复清明时,又哪有什么粗豪爽朗的好兄弟,面前只剩下一位陷入禅定的佛陀。他跏趺而坐,法相端肃庄严,似是无喜无悲。一双眼恰对上林冲的,影影绰绰如夜半海潮绵延,其中似有悯然,却是如隔千丈红尘、万古碧落,遥在天外,终究可叹而不可及。

“教头。”他双手合十,向林冲行佛门礼,“洒家该去了。”他话音未落,便有滔天战鼓擂响,林冲被那振聋发聩的巨大声浪骇得倒退一步,他被震得眼前发白,双耳剧痛,五脏六腑在腹里翻江倒海。一时间竟眩晕不止,几欲作呕,甚至有些站立不住。终于脚下一个踉跄,便彻底倒地不起。“师兄,你要去何处?”他胸口紧绷着,心脏跳动时,就如钝刀子割一样地痛,拼死呼唤,却再难换来那人一次回首。

林冲只觉胸口如压万钧石垒,一时竟喘息不得。挣扎着起了身,才知只是南柯一梦。他恍了恍神,方感冷汗津津,洇湿了鬓发眉睫,衾被下的身躯亦在隐隐抖颤不止。又兀自呆坐半晌,暗暗回想那没来由的诡谲梦境,林冲愈想愈觉得双目发涩,再一探枕边,竟是满手湿冷。

倏尔,庭中一阵迅猛步伐,乍惊起满庭飞鸟,扑棱棱地掠过窗牖。耳边响起笃笃叩门声,“师父可起了?”“这便来。”林冲听出是他徒儿曹正的声气,翻身下榻,顾不得穿好外衫,只着单衣便开门迎了出去,只微微笑道,“兄弟找我何事?”“无甚要事,无甚要事。”曹正咧嘴笑了笑,搓着手,有些赧然地垂了头,时而拿眼睃一下,“不知……师父今日可有空闲?小徒却是有些琐事唠叨。”

“我这两日得闲,兄弟有何事只管说来。”林冲正说着话,忽觉一阵寒风凛冽,雪亮刀子般剜入心胸,恍若刮骨而过,血肉都横溅满处,因此不禁微微瑟缩。“当真?那多谢师父了。实不相瞒,小徒自打上梁山后,日夜打磨枪棒,近来想出一套新棍法,故而想献丑一番。还望师父不吝赐教,点拨我端正。”他挠挠后脑勺,竟有几分扭捏,“小徒与鲁大师住得近,本想着去寻鲁大师。谁知他只想着同那史大郎吃酒,没空点拨,所以推却个不住,就是不理会。小徒自不敢再去,没奈何,才想着来扰烦师父。师父忙着操练寨中军士,小徒本不该再添事端……若教鲁大师知晓了,怕又要怪罪,但眼下却是顾不得了。”

林冲听得那‘鲁大师’三个字,恰是又一阵寒风飕飕袭面,不禁恍惚一瞬,热身子也教风吹冷了八九分,但随即便扯开笑,“我当是何事,却是不足挂齿。说了这般话,倒显得生疏,不见了旧时的亲近。”他戏谑一句,拍拍曹正健壮的肩膀,道,“闲了几日,正好松脱筋骨,且待我穿好衣物就去。”曹正大喜,赶紧拱揖作礼,“有劳师父。”

但见天际浓云叆叇,黑霾滚动,却不见清明曙色。白霜满地,枯芒压径,林冲只吃了口烫酒,便枵腹掇了条齐眉短棒,系好斗篷,踏上乌靴,陪着曹正一路迤逦直奔了后山校场。



“我师兄近来可好吗?”路上,林冲状似无意般提及,“最近走动的愈发少了,果然是每日只同那九纹龙兄弟一处?”“倒也不是。听武都头说,他近日似乎习得一些字了,得空就翻阅佛经。其余委实不知。”曹正呵了口热气,腾腾白雾中融了点点落雪,笑道,“师父若想知道,自己去寻鲁大师不就是了。旁人都不敢问的,师父只管去问——我晓得他同师父最好。”

“师兄待我好。”林冲笑一笑,眉眼落寞。他觉着喉咙发痒,咳嗽几声,方又轻轻道,“亏得有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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鲁智深听说林冲在雪天试练而感染风寒一事,便赶忙辞了史进,还特地去请教了安道全。听了半日也没得个明白,又见时辰已晚,便直接去寻林冲了。一路匆匆赶来,因天色晦暗接连撞翻好几位头领,却不赔礼,惹得怨声载道却只闷着头往这边赶,心里还在不住地责骂曹正。

鲁智深甫一进屋,扑面而来的浓烈酒气不禁令他蹙眉。他虽粗莽不通医术,但亦知病重不可吃酒的道理。再展眼一望,那林冲正伏在桌上囫囵说着些醉话,双颊泛着病态的嫩红,他却还在挣扎着斟酒。鲁智深看得额上青筋直跳,却也不好唐突,只大踏步迈进屋去,将门摔得震天响。

“……师兄?”林冲抬起迷朦醉眼,见他怒目金刚似的立在面前,酒也醒了四五分,惟口齿仍旧不清,只昏沉笑着发出邀约,“你来了……来陪我…吃上几杯……如何?”

“兄弟,熬到如今实属不易。且大仇未报,总该惜命些!”鲁智深见他没个清明,便急了,一把夺了酒碗,高声嚷道,“等养好病,千杯万盏都吃得。可眼下你寒症未愈,如此恐作贱坏了身子。等老了落下病根,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!”见林冲一脸迷茫神色,不禁恨道,“好个不晓事的曹正,竟不听洒家言,擅作主张!”

“罢了,如何怨得着他。原是我的过错。”林冲摇摇头,示意他口下留情,“只是若无酒,这日子又该怎样捱过。”他自嘲般地笑一笑,垂敛眼帘,眉宇蕴藏苦涩,鬓角在煌煌灯火下闪烁着凉薄雪光,吐字迟缓而模糊,像是已然垂暮的老人,“何况,我根本活不到老。”话未说完却径自梗住,怕鲁智深又有什么过激之举,复而轻声道,“师兄有所不知……这吃酒入眠只是惯常。林冲每夜不敢入眠,只喝到如烂泥般……不过是求个醉死,蒙头睡去,方可无梦到天明。”

鲁智深正怒火中烧,可观他颓丧神情,倒也消退几分愠色。本欲劝解两句,但听到此处,心下自也冷了七分。于是便敛了那热火肚肠,只默不作声地去探他的双掌,谁知触手竟是寒凛一片。那握惯刀枪的修长十指僵直地蜷在破棉絮里,如浸浴冰雪的生铁一般冷硬,无半分活着的热气。鲁智深心中陡然极恸,连忙一把握住那清癯手腕,用体温捂热。许是冷得久了,被这热度骤然一渥,林冲下意识地便要往回瑟缩,却被一股大力猛地攥紧,冰凉的手掌被滚热地裹住,淡淡暖流蒸腾而上。他恍惚间抬起头,正对上鲁智深炯炯双眼,见他眉头紧蹙,神色关切,这才觉自己此刻仍身处人世。

“兄弟再不必说。”鲁智深等他的手渐渐恢复温度,便也不多言,只是兀自按下他双肩,看他一脸茫然地躺倒在榻上,替他严丝密缝地掖好被角,才满意地点点头,道,“从今往后,有洒家守着你,不必吃酒醉死也可一夜无梦……别挂怀太多,踏实睡一觉。”

“师兄,不可挨得这样近,我这病势头猛,小心沾染上了。”林冲抬眼望着他,眸光带几分恳切。“由它去,洒家不怕。”鲁智深笑了,“小小病症,你安生养几日便好了。那神医给你开了方子,洒家问了,他也说无甚要紧。”

林冲只得任由他凑近,再无他话,便挨在鲁智深身畔,安然合上双眼。他们之间向来有种莫名的默契,这似是与生俱来的。依偎在一处互舐伤口的事早不止这一次——他林冲白天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,披挂上阵凛凛威风,到了夜深人静时刻,也该让他做回那耽于往事与仇怨的懦夫了。

混沌入梦之时,林冲影影绰绰地望见对方高大身影,如磅礴苍山一般,静寂而坚定地守在身旁。他朦朦胧胧中轻声笑了,心中竟也滋长出一丝苦涩的暖意。他这后半生时运不济,历尽艰难尝遍酸楚,拿眼粗略扫来,并无一件快事——可若是扪心而问,他林冲确也有天大的运气。

是了,天大的运气,前世的造化。

动摇的一瞬间,林冲竟怕他如那梦一般兀自走脱,稍稍一想,便滋生出莫大的恐惧与不舍,不禁从被褥中偷偷探出右手,紧紧攥住鲁智深垂落床榻的袖口。这才觉得心中踏实,听着对方那浑厚而低沉的呼吸声,不一会儿便睡熟了。梦魇再不敢来搅扰,他睡得安稳,却并不知晓,那裸露在外的手背再次覆上了鲁智深宽大的掌心,渡去寒夜中缄默深长的温存。

烛火摇曳着滴下泪来,木炭噼啪作响,窗外的雪渐渐住了。透过窗牖,依稀可见东方天光微明。鲁智深只远远冷眼望着,觉得那虚空天色像极了水泊里那群贪饵的鲤,还未上钩,便迫不及待地露出白花花的鱼肚,却永世也跳不脱这一汪浅浅的水洼。他这样想着,将林冲的手攥得紧了,却隐约听得一声吃痛的呻吟,忙撒开手。但过了片刻,便觉得异常空落,复而再次握上,这才渐渐心安如初。

鲁智深不知自己能再陪他到几时,不过总该是陪着,残酷的现世与无所求的人生终究无味,拼死挣扎出一丝光明的罅隙,守住想守住的人,这些让他觉得自己此刻仍活着。人生一世,但凡是有血有肉的,都免不得有一丝温情的牵挂。而他鲁智深最割舍不下的便是林冲。说他二人只是兄弟情谊,他不爱听,但若是再近一些,他不敢想。

于是他也不再去冥思苦求,只盘腿坐在榻边,见桌上还剩半碗冷酒,端过来一饮而尽。他不比青年时的精力充沛,熬了整夜竟也有了几分倦怠。于是便揉搓了双眼,瞥了瞥林冲熟睡的侧脸,一边思虑着过会儿的点卯如何替他告假,一边静俟着冬日清晨的第一声鸡鸣。


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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